刘世锦:中国经济和城市发展要善做“减法”

2015-12-08 00:00:00  点击量:1624

刘世锦:中国经济和城市发展要善做“减法”


刘世锦: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、中国民营经济研究院首席经济学家

文/刘世锦

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和城市发展进入新阶段以后,都呈现出一些新的特征,面临一些新问题。对此,要善做减法,也就是说,经济发展要“去产能”,城镇发展要“去空置”。

经济发展要“去产能”

中国经济已进入新常态。新常态一个最重要的变化是增长速度放缓,进入增长阶段的转换,由过去的高速增长转向中高速增长。这几年,大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存在分歧,但是我们认为这是规律,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,是必须要发生的。其中的道理不展开说,只想指出一点:支持经济高速增长的一些重要需求,比如房地产、基础设施建设以及相关的重化工业产品,到2015年前后基本上都达到了工业化和城镇化整个历史进程的需求峰值。最高点已经出现了,以后逐步走平或者往下走。

当然,中国经济最近几年处在调整过程中,速度逐步放缓,但表现还是相当好的。我们不要光盯着增长速度,还要看看速度背后发生的经济结构和增长动力的变化。我们的就业总体上不错,企业效益前两年虽然有所下降,但总体上趋稳;财政收入有所降低,但增长也还可以;风险控制有些问题,但是还守住了不发生区域性、全局性、系统性风险的底线;节能减排也有新进展。取得这些成绩都很不容易。最重要的是,中国经济结构由过去以投资、工业为主,更多地依靠外需和劳动力投入,正在或者已经进入更多地依靠服务业、更多地依靠内需、更多地依靠消费、更多地依靠提高要素生产率的轨道。这些好的变化具有长期意义。

大家知道,一季度数据刚公布,GDP增长7%。经济下行的压力很大。怎么看待这个压力?真正具有挑战性的是什么问题?我个人认为,主要是效益问题。从去年8月份开始,企业的利润率一直在下降,特别是今年一二月份,利润率下降的态势相当明显。盈利下降以后财政就出问题了,财政压力比较大。这个能维持多少时间呢?不具有可持续性,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挑战。

仔细再看一看,这种情况到底是怎么发生的。我们做了一个测算,中国最近一段时间利润下降最多的是五大行业——石油、煤炭、石化、钢铁、铁矿石。这五大行业占到利润下降的大部分,如果去掉这五大行业,我们整个经济盈利状况与去年相比基本持平,还是不错的。这些行业是什么行业?我们称其为产能严重过剩的行业。这里,我想提出一个概念,就是中国经济的转型再平衡。

过去我们10%左右的高速增长,基础设施、房地产和其他一些相关行业,增长速度很快,把钢铁、煤炭、石油、石化、建材这些行业拉起来了,也是以很高的速度增长。而且大家注意,重化工业发展当中有一个自我强化的机制,比如,钢铁不够了,就要提高产能;产能不够就要建新的钢厂,而建新钢厂本身也需要钢,这是一个自我加强的机制。在过去10多年时间,中国经济高速增长,和重化工业的这一特点有一定关系。最近几年,我们需求端已经遇到了历史需求的峰值,这是不可抗拒的,这是规律。增长速度放缓了,但还在增长,不过不可能保持以前那么高的速度了。供给端下来了,需求端也得跟着下来。但是,需求端下不来,因为我们形成了庞大的生产能力,很难收缩。所以,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,是要做减法,尤其是产能严重过剩的行业要减产量、去产能,比如煤炭行业、钢铁行业减产10%、20%。

我们看到,PPI已经连续30多个月的负增长了,现在是接近-5%了,这种状况怎么改变?减产以后价格就会回升,价格回升以后盈利状况就会改变。但是,目前的情况是减产很难。一般来讲,企业不愿意关门,地方政府不愿意让它关门。为什么?只要企业还开着,就能算GDP,还可以收增值税。我做过一些调查,煤炭行业,一些最好的企业现在都到了亏损的边缘,有些亏损很长时间的企业又关不了门,为什么?地方政府帮助它在那扛着,在亏损的边缘或者亏损状态下熬着。价格起不来,地方财政收入还是要下降的。所以,中国经济现在需要实现新的平衡,需求端放缓了,供给端也要减,和需求端能够平衡,这就叫做转型再平衡。我们必须要实现这样的转变。如果这个转变能够实现,可以想象,比如说刚才讲的五大行业如果都不亏损了,都盈利了,其他行业问题不是太大,有一些行业日子过得还是挺好。我做过一些调研,比如说通讯行业,他们说从来没有感到冬天。如果大多数行业日子过得不错,都能够保持一个相当可以的、可持续的盈利水平,财政收入也相应增长,我们还害怕什么?那个时候哪怕速度低一点问题也不大。我们现在为什么讲以质量效益为中心的发展?其实核心问题是企业盈利模式的转型,企业能够持续地盈利,和它相对应的那个速度是多少就是多少,那就是一个好的速度。

但是,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减不下来,为什么?地方政府在经济发展过程中起很大作用,如果要减的话,大家都想别人去减,我不减;你减了,以后价格上来,我就坐享其成了。这个困局怎么打破?光靠市场的力量现在看来是非常有限的,我们当年增长的时候也不完全是市场的力量,这是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。解决这个问题还得有点行政性的办法,比如当年OPEC在全球也搞了一个减产协议,我们得想一些办法。在此,我不再展开讨论具体方案,只是提出一个问题,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。解决以后,中国经济在一个新的水平上达到平衡,企业普遍都盈利了,而且具有稳定性,我们就会进入一个新的增长平台。中国经济增长的潜力还很大,即使增长7%或者再低一点,每年的新增量最少7000亿美元,相当于世界上排在第20位国家的经济规模。全世界每年新增量最大的市场还是在中国。

城镇发展要“去空置”

如同经济一样,我们城镇化过程当中也有一些东西多了,得减。城乡一体化发展中,有“三块地”,运行机制和定价方法都不一样。

第一块是工业用地。过去我们把它的价格搞得很低,有时候是零地价,有时候甚至还要补贴,为什么?吸引投资,投资之后GDP搞上去了,财政收入也跟着上去了。

第二块是商业和住宅用地。这块也要发展,但是比例是严格控制的。我们曾经做过一个研究,国内一线大城市北京、上海等,大概商住用地占整个用地的比重是23%-24%,而国际上的大都市,基本上是40%以上,甚至50%-60%。供地严格限制,很多人想进城,城里人也要改善住房,地价一定会升得很高,地方政府通过卖地就有了一笔可观的收入。这么多年地方政府就是靠这个办法来获取一些城市发展的资金。讲到农民进城以后成本谁支付,其实我们一些年城镇化的成本源于卖地收入,买房子的那些人交了一笔税,也就是支付了城市发展的成本。这样搞的结果是房价相当高。房价为什么高?不是因为砖头、水泥值钱,而是因为地值钱,地价高了。北京东三环某个楼盘出了一个地王,楼盘价到了多少万了,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,周边所有的房子全涨价了,因为这个区域的房价是由出价最高的那个人决定的。

随着工业比重达到峰值,很多地方工业用地特别是开发区也多了,其数量之多和闲置状况令人震惊。在一些二三线城市,住房存量也出现严重过剩。但是即使多了,房价也难以下降,因为地价在那里撑着。结果是,农民兄弟们想进城,但因为房价高进不去,许多城里人买房也有困难。

我们强调人的城镇化,这个“人”对城镇化有什么好处?最近有一个情况希望大家关注,就是“东北现象”。东北经济增长速度比较慢,一个重要原因是东北人口在流出,买房子的人不多,经济下来了。过去一些地方政府对农民工进城或者外地人进城,往往持一种“堵”的态度,你最好别来,你如果来我要设立很多门槛。“东北现象”给我们提示了一个很重要信号,三五年以后,我估计中国各个地方是争着要拉人的,把人拉来住在我这个地方,这样就有人买房子。以后土地财政不行了,主要靠房产税,人多了住房就多了,房产税的税源也多了。消费税也是重要税源。农民工进城以后,就是在创造需求,各种各样的需求有了,本身就可以带动一些产业。当然也需要其它产业的支撑。中央特别指出,不能再搞有碍于公平竞争的“政策洼地”,那块工业的政策洼地要填上去。居民住宅这块用地的比重可以适当放宽,让农民进城的成本低一点,为将来政府创收打下比较好的基础。还有一点很重要,房价低了,城市居民的生活成本降低以后,发展产业才有好的基础。现在东南沿海产业发生转移,是因为劳动力成本上升,一个原因是住的房子太贵了,为了维持生活费用,必须把工资开得很高,否则很多人不愿意在这里干。一定要降低整个商务成本,这样可以留住更多的产业,包括一些劳动力密集型产业,这类产业还会有竞争力。

第三块地是农民的宅基地。我们过去一直担心,说宅基地不能动,动了以后万一哪天生活没有着落,去哪呢?会不会将来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?经常举个例子,某某农民把地卖了以后,喝酒去了,喝醉了以后别的事都不管了。这种情况是有的,对此担心也有道理,但是我们回头看看,真正喝醉酒不顾其他的农民,100个里面有几个是这种情况?也就一两个。这种人在城市里也能找到,城市里醉酒的人也有。我们能不能因为这一两个农民不负责任,就说宅基地不能交易呢?我们知道,一个产品的真正价值体现出来,第一是产权要界定清晰,第二是一定要进行交易。交易以后才能显示应有价值。农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?就那块地,但是不让它交易,那个价格能够起来吗?能够显示正常的价值吗?我们说要保护农民利益,连农民利益多大都搞不清楚,如何保护?所以,关于宅基地的问题,十八届三中全会已经指出,要进行交易试点,我认为这个步子可以迈得快一点。为什么?一定要相信大部分农民是聪明的。我在农村搞调研,一位县长告诉我,到农村工作以后发现农民个个都是经济学家,账算得很清楚,问题是看你给他什么样的环境和条件。农民是很聪明的,有些人可能文化水平不高,但是不影响他的判断力。不要认为农民是非理性的,不知道以后日子怎么过。在这个方面,我们要充分尊重农民的智慧。如果少数人或者个别人有非理性的问题,我们通过社会保障制度、救助措施或者其他办法解决。

我最近注意到,相当多的城里人想离开市中心,找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,在那里过过日子,盖一个房子,种一块地,也可以搞农业。其实就是资金下乡的问题。一方面,农民想进城,城里面人也可以下乡。像上海这种大都市,还是要吸引更多的人,因为这个地方要素产出率还是最高的。但是,并不意味着大家都挤到陆家嘴那个地方去,在北京不是说都挤到二环之内。我们现在问题是,这些地方挤的人太多。实际上,我们现在要发展的是城市圈、城市带,其中既有大城市,也有中等城市,还有大量的小城镇。目前的农村,有些地方将来会成为城镇,比如处于交通要道的地方,称之为“就地城镇化”。我们能不能开一个口子,让城里的资金下去,资金去了以后农民的房子价格能够上涨,收入可以增加。大城市特别是核心区的一些人,愿意向外走,到中小城镇去休闲养老,环境改善,生活成本也会低一些。中等城市重点搞制造业,像上海这些大城市主要是搞高端服务业,彼此会有分工,形成较为均衡的布局。城镇结构需要做这样的调整,农民的宅基地必须动起来,在动的过程中使这块地的价值得到充分体现,这才叫真正保护农民的利益。

总的来讲,刚才说到的“三块地”的问题,都是市场没有发挥决定性作用,都有行政干预,是一种扭曲。客观地说,过去30多年时间里这种扭曲是起到积极作用的。我们的城镇化取得很大成绩,体制上还是有长处,或者说有优越性,否则道理也讲不通。但是时过境迁,进入新常态,有些做法应该调整一下了。还是十八届三中全会讲的那句话,在城乡发展的过程中,包括土地、资金、人员在内的生产要素配置,市场还是可以发挥决定性作用的。城乡发展要有规划,但是规划也有对和不对的问题,最后用什么东西来鉴别?还是市场信号。我想,这个问题解决好了,就会创造出巨大的需求,中国经济也将转入更有效率、更具可持续性的发展轨道。

作者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。

本文是作者4月18日在国家发改委城市和小城镇发展改革中心主办的“2015中国城镇化高层国际论坛”上所作的演讲,张诗雨、杨良敏根据录音整理,并经作者修订。

文章来源:《中国发展观察》2015年第4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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